敏儿发来音讯时,我正在办公室对着台历上的“春分”二字发怔。手机轰动的片刻,那句“周末来我娘家看油菜花,游碧泉潭吧”像石子投入深井,溅起的涟漪一圈圈漫过周四正午的幽静。钱锺书说得真妙:“约着见一面,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,都沾着光变成好日子。”春日的阳光遽然就有了蜂蜜的稠度,等候的高兴像潮水相同涨满胸口。
周六朝晨,高速路像条银灰色缎带铺展在眼前。车载音响放着《国际赠予我的》,后备厢塞上为敏敏爸爸妈妈预备的礼物,咱们出发了。群音讯叮咚作响:敏儿弟媳举着半桶田螺,青褐色的壳沿滴着水珠;被稻草捆住脚的细爪土鸡在镜头里扑棱翅膀,扬起细碎阳光;刚挖的春笋还裹着湿泥,切断处沁出乳白的汁液;黢黑的冬腊肉,像一块窖藏年月的檀木,烟痕在油脂间弯曲成陈旧指纹;香椿蕨菜鲜嫩得能掐出水,幽香似乎隔着屏幕溢了出来;最绝的是敏儿弟弟钓上的胖头鱼,鳞片在晨光里泛着虹彩,尾巴甩出的水珠正好溅在镜头上……馋得咱们口水直流,只能嚼着醋姜咂嘴。
导航提示“碧泉潭出口”时,谁也没料到会撞进一场颜色的暴乱。270度的匝道转弯像慢慢打开手卷,先是浅粉的樱花羞答答探出护栏,接着桃红、绛红、珊瑚红逐步泼染,最终竟有株老桃树斜刺里伸出满枝鹤顶丹,花瓣扑簌簌擦过车窗,像谁扬了把胭脂。还没从桃色幻景醒神,金黄的海啸已当面而来——油菜花田正以倾覆六合之势漫过丘陵。金黄的油菜花在春日暖阳的照射下,每一朵四瓣小花都是枚熠熠生辉的小太阳,连成片就成了光的银河,闪得人睁不开眼。咱们忍不住“呀”叫出了声,浓郁的芳香一会儿从口腔、鼻孔、每一个毛孔涌进四肢百骸,把咱们熏了个晕头转向。咱们快快当当踩下刹车,跑进花田,片刻被花浪吞没。
从没见过这么艳、这么密、这么盛的油菜花,挤挤挨挨的花茎足有一人高,行走其间像在金色迷宫里泅渡。阿玲的丝巾被风卷走,追着那抹丹砂红跑成蝴蝶;双儿正在摆新学的姿态,镜头里遽然闯入一只蓝翅蜜蜂;平儿摘了朵花别在耳后,回身时发梢扫落一串金粉;我的手机镜头起雾了,不知是呼吸太急,仍是被这漫山遍野的绚烂灼伤了眼睛。直到敏儿在远处喊:“潭水要等咱们比及傍晚啦!”才发现裙裾已沾满细碎花瓣,每一步都像是从春天里拔足。
碧泉潭比传说中更温润,水温终年保持在19至21摄氏度之间。水草在潭底招摇,石头上的青苔终年碧绿,日头把水面晒成祖母绿绸缎。我蹲在潭边,指尖拨开浮萍细看——水清见底,却寻不见“俶尔远逝”的游鱼踪迹,连水草也静如凝墨。遽然,我听见一阵清亮的笑声。几步外,扎羊角辫的孩提跪在青石上,将网兜探入看似空明的潭水中,悄悄一挑,倏地举起湿漉漉的网纱贴在眼前:“妈妈快看!第二十七只!”我靠近才发觉,她膝边的塑料桶里漾着二十余尾通明小虾。若非虾须轻颤、额前点墨,简直要与清澈的水融为一体。我用手兜起几只正欲细看,潭边寺庙钟声荡过潭面。我腕间的银镯子遽然发凉,小虾们乘着震颤的波纹溜回深碧,一会儿不见了踪迹,徒留孩子噘着嘴瞪我。穿蓝布衫的母亲狡黠地眨眨眼:“崽崽,法师说,听见钟响便要放生——快谢过阿姨,她在帮你呢。”孩子似懂非懂地又瞪了我一眼,却似未闻,弓背一探,网兜斜斜没入碎金似的水光里。
敏儿娘家是一栋依山傍水的两层小楼,进门的堂屋既是客厅也是餐厅。刚才还在像素里鲜活的食材,此刻现已盛在青花瓷碗里,摆在八仙桌上。这是来自春天的奉送。冬腊肉焖笋泛着琥珀光,香椿炒蛋绽成鹅黄云絮,龙虾在红椒丛中披挂赤甲,胖头鱼卧在奶白的汤汁中,散发着诱人的香气。堂屋进去是厨房,吱吱的声响混着柴火共同的烟味扑面而来。敏儿的弟弟、弟媳各掌一勺。正在帮厨的老爸老妈被熏得眯起眼,看见客人进门,用围裙短促地擦洗手掌,脸上的笑脸热心又质朴。一种了解的感觉直击我心灵最软弱的部位,遽然想起许多年前回娘家时,母亲也是这样站在厨房的逆光里……
暮色把山峦描成黛色剪影时,咱们踏上归程。我特意摇下车窗,让裹着花香的夜风灌满衣衫。手机相册里存着三百六十五张春色,但我知道最亮堂的片刻无法显影——当母亲站在檐下挥手,当父亲把腌菜坛子塞满后备厢,当古潭把咱们的影子悄悄含化,这些瞬间都成了地下泉脉的一部分,在回忆岩层里静静流动,等候某个春分的正午再次涌出地表。